我不晓得我说的这些算不算黑道上的事,但确确实实跟黑道或江湖扯得上边,而且有些黑幕可以讲讲,所以,就把这些事叫建材市场里的“黑”事吧。
我曾经在建材市场这个行业里浸淫了十年。从1999年到2008年的这十年,是建材市场最繁荣的十年,也是最乱的十年。上世纪末,全中国都在进行住房制度改革,大批的职工福利房只要出很少一部分钱,就成为了自己的私房。于是,当他们左手刚刚拿到房产证,右手就从口袋里抠出一摞钱,对已经属于自己的房子大兴土木,同时也喂肥了一批来自湘阴、益阳与郴州的建材老板。
有市场就必然有竞争,那些年,不但建材市场突然拱出了好几个,商家之间为留住顾客,相互之间的套路也不断翻新。一张八十几块的大芯板到你家问是70,到他家问就只要60。这些精明的老板们稳稳地把握住了顾客的心理,房子装修材料中,大芯板价格最贵,也用得最多,顾客进门首先是对最贵的材料问价,一看到这家比那家要便宜,自然就会坐下来和你详谈。当然,那块把几毛钱一米的小木线就自然卖到了三四块,几块钱一米的门套线卖到了十几块。
后来,这一招做穿了泡,木线也卖不出高价了,他们又在五金配件上做文章。
屋里自己搞过装修的人都知道,做柜子订木板都要用射钉,几块钱一盒的东西,当年就在建材市场里卖出了一个神话。一个略懂建材内幕的顾客来市场买材料,商家板材亏本卖了,木线亏本卖了,满满一大车货,把顾客搞得喜笑颜开,当时心里估计还在想:箇下估计踩了商家的尾巴他还做不得声,喫了一个哑巴亏。但顾客再精也精不过天天在建材行业里摸爬滚打的商家。顾客回家后也百思不得其解,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凭什么会做亏本生意呢?
他拿着货单子左看右看,研究了好久也没看出所以然来,直到装修搞了一大半,他到楼下小建材店去补买两盒射钉才明白了,当初,卖板材木线亏的钱全部在十几盒射钉里赚回来了:本来一盒射钉几块钱,而商家是按一排射钉几块钱卖给他的。你讲,一盒射钉50排,十几盒不一下就赚回来了?
我不记得当时这件事是如何归原的,只是知道随着建材市场的规范,这些被称为“杀猪”的套路慢慢在建材市场消失而被别的行业所利用。比如说顶上个星期,我堂客带着刚进大学的侄儿去科佳电脑城(我必须说出这个名字)就差点被商家带了笼子。一台4000多的进口电脑被换成了一台配置低得多的国产电脑,我在电话里跟我堂客讲把货退了,商家不肯,我就让堂客把电话给商家说了三句话:一、你这个套路我20年前就玩过;二、要不我马上过来告诉你再玩个套路;三、我五分钟就可以到你店里。商家立马就把钱退给了我堂客。
哦,扯远了,我只想说的是在那个建材市场有钱捡的时代,谁都想去分一调羹,我的朋友T哥也是。
T哥的门面开在二环线旁边这家新开的建材市场的第一排,四个硕大的“XX木业”立在门面上方,面对着二环线,占据了整栋的一个立面,很是气派。
T哥原来在另外一个老的建材市场负点小责。有一天,他到自己管辖范围里的一家门面坐坐,这个安化老板开了一根熊猫烟给他,自己也点燃一根,很随意地说:“我准备到环线边上那只市场拿几缝门面做板材,你也有想法冇?”
T哥叭了一口烟,摇了下脑壳说:“我崽就有时间去做,再讲,影响也不好啵。”
安化老板从靠着的老板椅上坐正起来,往烟灰缸里弹了一截烟灰,小声地对T哥说:“宝诶,你喊你堂客坐门面噻,箇又不违反原则,进货我带哒你,箇只路有搞头,你晓得的。”
安化老板在T哥管理的这个市场做了有几年,钱赚足了,堂客也换了,当然晓得建材行业里的水深,他更晓得T哥的一些底。早几年,T哥老屋这一大块拆了,建起了这个建材市场,手里还有一大垛钱。T别本身很正直,一不赌,二不嫖,人又随和,安化老板跟顾客的几起纠纷被T哥处理得熨斯熨帖,安化老板感激不尽。他一方面觉得这是感谢T哥的机会,另外他要靠T哥在这个市场作为根据地,发展得更大。何况,T哥的身后,还有一个重要的人物,就是T哥的叔叔。
T哥的叔叔叫D叔,在市场里负责建材这一块。T哥从来不在我面前提D叔,但我见过他几次,每次喊他,他都会微笑着点点头。后来,知道我是他侄儿的朋友,他会开根芙蓉王给我,自己点根软白沙。走在D叔身边,能感受到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场,在鱼龙混杂的建材市场,必须要他这样的人才能震得台住。
当时建材市场流传一个关于D叔的段子:建材市场这块地原来是整片鱼塘,渔民为了防止有人偷鱼,养了几条狼狗,平时只要鱼塘堤上稍有风吹草动,几只狗就会狂吠。有一次,D叔很晚回来,估计是多喝了点水,把“铃木王”往路边上一停,对着鱼塘就放起水来。哗哗声一下子就带发了几条狼狗,于是此起彼伏地狂吠起来,黑夜里,几点绿光不停地游动,似乎立马就要挣脱铁链,冲到面前。
D叔咳嗽了一声,望着那几点绿光,说了一句:“莫叫哒,听见冇?”其中几只狗马上停止吠叫,只有一只还是很凶狠地狂号,D叔长长地“嗯”了一声,那只不识时务的狗一下就怯弱了,小声吠了两声,静下来。
从此以后,那几只狗叫得再厉害,只要听见D叔咳嗽一声,马上就乖乖地闭嘴,等他一走远 ,又叫个不停。
在安化老板的帮助下,T哥的店在二环线旁的这家新建材市场里很顺利地开张了。T哥因为工作的原因不能守在店里,T哥的堂客年轻,坐不住,天天喊望哒一屋的木头脑壳痛,除了收下钱,其余的事情基本不探。所以,T哥把日常事务都交给了我打理。同时给我约法三章:一、不能打着D叔的名义做生意;二、规范经营,莫杀猪;三、千万不要打架起纠纷。
他是搞市场管理的,自然晓得这个行业打架起纠纷的后果。
然而,在那个市场整体混乱的年代,你不跟着大环境走,是留不住客的。于是店里几个业务员也小玩起了建材行业的大套路,钱赚了几个,但也穿了几个泡,和顾客和平协商退了钱,没起什么纠纷,就这样平淡过去了。年底一算账,做了三个多月生意,除去开支,基本上是本上过。T哥有点失望,又喊来了安化老板。
安化老板是从解放路做建材起家的,在建材行业里滚了七八年,自然是个老口子。他在门面里转了一圈,又走到二环线边上摸哒下巴看了一气,递了跟烟给T哥说:“你这个门面码头不错,只是现在这个市场才搞,人流量还不大,你要经得起背,过完年,你再背两三个月,绝对生意会好起来。”
安化老板叭了口烟,指着拐角上的那缝门面说:“再给你指条财路,把这缝门面腾出来,做铝材。俗话说,要想活,占拐角,现在的铝材好赚钱。”
T哥深深地吸了口烟,从腰上掏出摩托罗拉走到边上打了个电话,又走过来说:“搞。”
过了年一开张,T哥就拖来了一车架管,在已经腾空的拐角门面里横竖搭了几层。又过了两天,一部9米6的大车拖着满车的振升铝型材停在了店门口。T哥开了根烟给我,很有想法地对我说:“今年板材铝材要一路做,一定要赚点钱。”
我点燃烟,望着架管空格慢慢被塞满,很有信心地说:“你是个发财人,今年肯定会赚钱。”
负责铝材生意的的是新来的刘伢子,是T哥从别的铝材店挖过来的,做了几年铝材生意,一双狡黠的眼睛有毒。顾客往铝材门面前一站,开口两句话,他就晓得这个人是来问价还是诚心要买货的。进价20800一吨铝材,碰了问价的是19800,真要买的,他会开出21800的价等你还价。
当然,价也不能乱还,你还到进价以下,刘伢子是要玩点套路的。当年卖铝材带包装卖,意思就是铝材卖什么价,外面连带的包装纸也卖这个价。刘伢子平时冇事就把顾客丢在一边的包装纸收集在一起,趁没人的时候把不同的型材都加包一层用水泡过的包装纸,自然,乱还价的买的就是这种铝材。要不,刘伢子就玩飞砣。把磅秤砣下面钻个眼或者把砣磨薄一层,秤砣轻了,就称得更重了。
用刘伢子的话说,不让他们受点摁,就不晓得乱还价的代价。
门面当路,广告又气派,加上当年湖南卫视的广告不断轰炸,让那些花几千万把块钱买到房子急于旧貌变新颜的长沙人趋之若鹜。长沙人喜欢凑热闹,看见你门口热火朝天,切割机切得呜呜的响,就跑过来问价。刘伢子开口就是21800,还指着旁边正兴致勃勃看着打孔机打孔的老板说:“你问这位老板,他才21800一吨买的,我啜你是你屋里崽。”
刘伢子崽都不晓得做了好多回,终于也把生意做上了正轨,一天到晚窜进窜出,劲鼓礌哒,连喫烟都是叼在嘴巴上跟顾客讲话,搞得烟灰到处飘。门面上生意一单接一单,有时候还打起了拥堂。甚至装修师傅们还为抢切割机或打孔机干起仗来,你一句你要何解啰,他一句你又要何解啰,搞得我们劝都劝不赢。
红火的生意,引起了市场里那些位置不好或者生意不好的铝材老板的嫉妒。
夜路子走多了,自然会碰见鬼。春夏之交的一个早晨,太阳很好,刚开门不久,一个身材魁梧、一身金器的中年人走到铝材门面前问铝材什么价。刘伢子连忙迎上去开了个21800的价。中年人脸一阴,说:“我有一栋房子要装铝合金窗户呢。你只讲最低什么价?”说完,掏出一张清单,递给了刘伢子。
刘伢子一看,果然是十几个门窗的材料。他眼睛一转,想:“老子铝材就不赚钱了,在配件上开高点价,把正常利润赚回来,算搞个开张生意。”随即报了个20800的进价。
中年人也不说话,掏出包芙蓉王,抽出一根递给刘伢子,自己点上一根,慢条斯理地说:“我也懒得跟你紧讲得价,19800,大行市,做得不?”
刘伢子又瞟了一眼计划单,觉得这生意做得,很爽快地说:“老板,你撩撇,我也爽快,做!”
然后马上喊打下手的小黎伢子备货。刘伢子开了根烟给中年人,又跑到办公室摸出那副磨了一层底的秤砣,顺便泡了一杯茶双手送到中年人手中。中年人端着茶,站在磅秤前,和刘伢子一起看秤称秤。刘伢子报出一个数字,中年人重复一次,然后不急不慢地吐出一根茶梗说:“嗯,好,记得纸上。”
整料过完磅,中年人就搬过一张椅子,把茶放到椅子旁边,说:“跟我把料切好啰,我晒下太阳休息下。”
刘伢子帮中年人又兑满茶,拿着码单进办公室总起了数量。一会儿,他把总好的重量拿到中年人面前,中年人正眯着眼,晒着春天里和煦的阳光。
“老板,我去帮你发配件。”刘伢子殷勤地说。
中年人还是眯着眼。“不急啰,我车还冇来,等下发了直接往车上装。”
刘伢子脑壳里面转了一下,隐隐感觉有点不对,但又安慰自己,料子都切了,应该没什么问题。于是他凑到小黎面前,帮他一起切铝材。等铝材切完,刘伢子叫醒了似睡非睡的中年人。中年人从包里拿出个大哥大,拨了个电话,回头对刘伢子说:“你们去准备配件,我的车等下就来。”
刘伢子心终于放下了,屁颠屁颠地和小黎把门窗配件准备好,分门别类地打好包,放在门口,等着中年人运货车的到来。
中年人又拿出包,里面露出一扎扎的钞票,顺手掏出电话,回头对刘伢子说:“你去算下好多钱。”
刘伢子喜形如色,边算边想,今天运气真他妈的好,一大早就碰了个大生意。他还特意多算了两次,算精确后,把货单送到中年人面前。中年人瞟了一眼货单,拿起大哥大打起了电话:“你们可以过来了。”
转眼,从旁边的巷子里走出三个人。两个青年后面跟着市场同样做铝材的一个光头老板,手里抱着一台和店里同样的磅秤。
“向伢子,你跟我称下看,看这点铝材好重?”中年人指着切好的铝材对光头男人说。
光头男人诡秘的笑着,把磅秤放在铝材边。刘伢子脸一炸就红了,拉着我的衣袖悄声说:“拐哒场,今天碰了杀猪的了,赶快去打电话给老板。”
我正要进办公室,中年人把手一拦,说:“哎,你们下莫走啊,自己看秤。”
把铝材一过磅,结果少了50多公斤。中年人还是不急不慢的说:“你们自己看啊,少了50多公斤,我就跟你把地上的铝屑子和边角废料算起来也冇这么多啊。向伢子,你再跟我看下他配件的价格看。”说完把货单对光头男人一递。
光头男迅速瞟了一眼,笑着说:“银哥,冇贵你好多,只比正常价贵了一半。”
中年人接过单子,打开包,说:“好啰,我买单啰,把尾子上50多块钱抹掉箇总可以吧?”
说完,就掏出一扎钱数了起来。
刘伢子和我顿时慌哒饺子,今天真的是碰上哒杀猪的了。这时,两个青年人中的一个走了过来,拉着刘伢子走到旁边说:“你们真的是绊哒脑壳呢,杀猪杀到他身上了,你晓得他是那个啵?树木岭的银哥呢。”
我和刘伢子崽就晓得树木岭的银哥是那个。刘伢子只得硬着头皮走到中年人面前,拦住他数钱的手,说:“银哥,莫箇样啰,有事好商量噻。”
中年人甩开刘伢子的手道:“那不行诶,买东西肯定还是要把钱不。”说完,又数起钱来。
光头男迅速走过来,阴不阴阳不阳地说:“刘别诶,做生意要实在噻,你搞得银哥的脑壳上来哒,是该样啰,我帮你做个中,该些铝材就送给银哥啰。”
中年人眼睛一瞪,对着光头男狠狠地说:“我怕你有点宝吧,我银哥是买东西不把钱的人啵?搞得老子跟打冒诈样的。”
光头男知趣地走开了。气氛越来越不对了,我连忙走过去,对中年人说:“银哥,我们都是打工的,你大人大量,莫和我们见气。你是树木岭的,可能也认得我们老板,要不,要我们老板来处理这件事可以不?”
中年人停下数钱的手,抬头望着我问道:“你们老板叫什么?”
“D叔的侄儿子。”
中年人若有所思的说:“哦,箇是D别侄儿子的店子哦。”说完把钱放到了包里,退了两步,坐在椅子上,继续说道:“那好啰,把你们老板喊过来啰。”
转眼又对光头男狠狠地说:“你跟老子先走啰,我在箇里等他们老板。”刘伢子轻舒了一口气,春天里,他竟然一脑壳的汗。今天他知道自己碰上什么角色了。
当然,这件事在T哥的斡旋下终于圆满解决了。只是刘伢子听了T哥的那句话后又出了一身的汗——“你晓得银哥哪个啵?树木岭的大哥呢。我是冇办法哒,跟他报了D叔的名字。”
1999年,混树木岭的大哥,刘伢子自然知道是什么含义。那身汗出完后他把那副放在抽屉里的秤砣狠狠地丢到了浏阳河里,归服归法地做起生意,再也不玩飞砣了。当然,蹿使银哥来的光头男也没什么好处,被银哥发了一顿宝气后,绝了交,倒是认了我们这店子,还带来了几个生意。
再后来,随着房地产开发的热度提升,楼盘的门窗都由开发商统一安装了,铝材零售生意也渐渐地淡了下来,刘伢子也转行开始做板材生意了。这一切,当然是后话。
我所写的这些,并不是说当时建材市场老板有多奸诈,所有这些都是特定环境下所产生的。我想表述的是,买任何东西都不要贪小利,双方在相互信任的基础上去谈生意。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,乱还价,最终损失的是你自己。就如刘伢子所讲:“一分钱,一分货,乱还价,会被烙!”
作者介绍:二少爷的刀,真名杨晓明。生于七十年代初,干过很多行业,名堂搞尽后,现供职于芙蓉区环卫系统。喜欢从市井人物中找出有特色的人来记叙,纯属消遣。记录星城市井,回忆百味人生。